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漫说张子房

1999-08-18 来源:中华读书报 霍达 我有话说

 司马迁作《史记·留侯世家》之时,鉴于汉高祖刘邦早已说过“运筹策帐之中,决胜千里之外,吾不如子房”这样的评语,太史公便先入为主,猜测张良一定是“魁梧奇伟”的英雄状,及至在采访中见到了张良的画像,却发现此人“状貌如妇人好女”,好自诧异了一番,并如实记载在他的大作之中,留下了颇堪玩味的一笔。

张良的“妇人好女”相貌,我辈已不复得见。但司马迁生活的年代距汉初不远,所见张良画像应当是可信的。虽然太史公也承认“以貌取人,失之子羽”,但他还是有些迷信,在《史记》中对历史人物的相貌多有记述,如秦始皇帝“蜂准,鸷鸟膺,豺声”,汉高祖“隆准而龙颜,美须髯,左股有七十二黑子”,等等,都在描写中不知不觉地掺进了感情色彩,给读者留下了“以貌取人”的暗示。那么,叱咤风云的英雄张子房,竟然生得一副女人模样,这可怎么说呢?

张良,字子房,其先韩人也,姓姬氏。其祖父姬开地,相韩昭侯、宣惠王、襄哀王;其父姬平,相?王、悼惠王。这是一个五朝元老的贵族家庭。悼惠王二十三年,姬平去世;又二十年后,秦灭韩。当时子房还很年轻,没有来得及做韩国的官,但国破家亡却让他尝到了切肤之痛,于是不惜倾家荡产而谋求刺客,以灭暴秦,报家国之仇。后来,他终于访得一位力士,认为可堪重托,便铸铁为椎,重一百二十斤,趁始皇东巡之际,让那位力士潜伏道旁,待始皇车队驶过,力士借风沙作掩护,奋力抛出铁椎,却误中了副车,没有成功。秦始皇帝狡猾得很,他乘坐的那辆金根车,有八十一辆副车作掩护,使刺客难以辨明目标,力士手中的铁椎虽然厉害,竟未伤始皇一根毫毛,有惊无险。始皇下令全国搜捕了十天,却也没有抓到力士和子房。子房逃亡隐匿于下邳(今江苏邳州市),更名改姓,大约从那时才姓起“张”来。

这是于史有载的张良第一个惊天动地的行动,可与荆轲刺秦相伯仲。但张良不像荆轲那样被他人雇作杀手,而是怀着家国之恨向始皇复仇,可谓事出有因,正如毛泽东的那句名言,“世界上决没有无缘无故的恨”,如果把张良的故事编成影视剧,应该比荆轲刺秦更合乎情理,也更好看。当然,张良毕竟是个文人,没有足够的武功和膂力,耍不了一百二十斤的大铁椎,所以才假手于那个没有留下姓名的力士。由此,似也可以印证他“妇人好女”的相貌。

此番刺秦未果,张良闲游于下邳沂水桥头,遇见了他后来终生不忘的恩师黄石公。老人故意把鞋子扔在桥下,谓张良:“孺子,下取履!”张良竟然忍受了这种倚老卖老的傲慢,下桥为老人取了鞋子,且为老人“长跪履之”。经过几番考验,老人赐张良《太公兵法》,使之成大器。苏轼《留侯论》曰:“古之所谓豪杰之士,必有过人之节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,匹夫见辱,拔剑而起,挺身而斗,此不足为勇也。天下有大勇者,卒(猝)而临之而不惊,无故加之而不怒,此其所挟者甚大,而其志甚远也。”极赞张良之勇。苏轼认为黄石公并非鬼神,而是秦末“隐君子”,“以为子房才有余,而忧其度量之不足,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,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。”此说极有见地。苏轼并且极而言之,认为楚汉相争,刘胜而项败,关键在于“能忍与不能忍之间”,而刘邦的“忍”,则得之于张良的指导。

在刘邦漫长的政治、军事生涯中,张良确是一位卓越的参谋,多次在关键时刻出了关键的主意。刘邦攻下咸阳之后,入秦宫,“宫室帷帐狗马重宝妇女以千数,意欲留居之”,樊哙谏之,不听,而张良以民谚“良药苦口利于病,忠言逆耳利于行”导之,使刘邦还军霸上。鸿门宴前夕,张良以公关手段联络了项伯作内应,又在宴会当中紧迫之际代献白璧玉斗,掩护刘邦脱逃。项羽围荥阳,刘邦听信郦食其之计,“复立六国后世,……楚必敛衽而朝。”张良八数其弊,及时阻止,不然将坏了大事。凡此种种,皆非大智大勇者不可为。假设没有张良,刘邦也许早就全军覆没。

如果说,张良早年博浪刺秦以至后来参加农民起义都是为了报亡国之仇,那么在秦亡之后,这个仇已经报了,他却仍然不肯罢休,继续辅佐刘邦与项羽对垒,“为韩报仇”的原始动机就难以说得通了。尤其在劝阻刘邦立六国之后时,张良竟然说:“今复六国,立韩、魏、赵、齐、楚之后,天下游士各归其主,从其亲戚,反(返)其故旧坟墓,陛下与谁取天下乎?”他所反对者,其故国韩首当其冲,这说明张良的思想早已突破“复仇”的局限,而以统一天下为己任了。

刘邦灭楚,大业成就,张良功高盖世,但他却从未为刘邦领兵打仗,“常为策划臣,时时随汉王。”据说是因为“张良多病”。刘邦对他是极其器重的。汉六年正月,本欲封张良为齐侯,食邑三万户。而张良固辞:“臣愿封留足矣,不当三万户。”于是为留侯。刘邦左右大臣皆山东人,主张都雒阳,只有张良支持刘敬之说,极言关中之利,力主都关中。随刘邦入关之后,天下大定,张良便称病杜门不出,学导引辟谷之法,练起气功来了。晚年更“愿弃人间事,欲从赤松子游耳。”他的这些行为,都是常人所不可思议的。张良“状貌如妇人好女”,体格当然不似樊哙、周勃那样强健,因此在战争年代不可能扮演冲锋陷阵的角色,这很容易理解。但功成名就之后主动称病退居二线,恐怕就不只是出于健康原因了,“飞鸟尽,良弓藏;狡兔死,走狗烹”才是他真实思想的表露。一个极富进取精神的战略家,晚年却唯恐功高震主,变得消极谨慎,虽然避免了个人的悲剧,却本身就是历史的悲剧。

张良的一生,可谓大起大落、大开大阖,先是知难而上,奋发进取,将自己的潜能发挥到极致,最大限度地体现人生价值;而后知其不可为而不为,激流勇退,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,都是非凡智慧的表现。他没有君临天下的野心,所以才有进退自如的明智。他早已参透了功名利禄,却又不肯清静无为地虚度此生,着着实实轰轰烈烈地大干了一番事业,这只能解释为历史的责任感、使命感使然。时代造就了张子房,在秦末汉初风起云涌的天空,他像一颗流星,发射出耀眼的光芒,然后自己燃烧了自己,在灿烂河汉中消失了。

张子房,一位“状貌如妇人好女”的奇男子,一位兼具阳刚阴柔之美的伟丈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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